奇葩奇葩处处哀上王蒙中篇小说

王蒙,男,河北南皮人,祖籍河北沧州,年10月15日生于北京。中共第十二届、十三届中央委员,第八、九、十届全国政协常委。中国当代作家、学者,文化部原部长、中国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任解放军艺术学院、南京大学、浙江大学、上海师范大学、华中师范大学、新疆大学、新疆师范学院、中国海洋大学、安徽师范大学教授、名誉教授、顾问,中国海洋大学文新学院院长。著有长篇小说《青春万岁》、《活动变人形》等近百部小说,其作品反映了中国人民在前进道路上的坎坷历程。曾获意大利蒙德罗文学奖、日本创价学会和平与文化奖、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与澳门大学荣誉博士学位、约旦作家协会名誉会员等荣衔。作品翻译为二十多种语言在各国发行。年11月15日,荣登“第五届中国作家富豪榜”,成为各界   生日与金婚的喜庆,结束时候沈卓然感到了微微的茫然: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也没有因为待会儿散就不快乐的自找别扭的喜庆。为之喜庆的是积累,是成绩,是路程漫漫,是越来越老喽,呜呼乐哉!其实呢,也是过往,告别,不复返,然而还顶得住。当初,从来没有想到过,也没有敢想像过,自己能与淑珍共庆五十年婚礼,那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过,也没有敢想像,自己能健康地活到哪怕只是六十三岁更不要说七十四岁了。斯大林威震寰宇,才活了七十几?他难忘瘦弱多病的少年时代。如今,却已经度过那么多年头,清清楚楚,足斤足两,全部进入有去无回的历史。回忆仍然温暖缤纷哭哭笑笑,而永恒的极光,冷得灼人,亮得睁不开眼,略含几分酸楚。

  没有想到自己能够有今天的光景,像真行啊似的。岁月的长河其实没有亏待他。他有了光景,然后缓缓的失落与深深的记住相互平衡,毕竟还是幸运。说来脸红,出现了一个恶心的说法:成功人士。孙中山活了五十九岁,李白六十一岁,安徽省马鞍山采石矶水中捞月仙去。苏东坡与马克思都是享年六十四岁多一点。王勃与李长吉则是仅仅二十多岁就拜别人世。凯撒大帝五十八,拿破仑五十一,秦始皇千古一帝四十九岁驾崩。英国军情N处的尼尔伍德则是四十一岁被开来驾鹤西去。与他们相比,他姓沈的算个啥,何德何能,至今还活得这样欢蹦乱跳?

  他至少已经经历了不止一次狂欢与兴奋。歌曲如醉如痴,鼓掌腾云驾雾,口号动地惊天,彩旗霞光万道,集会腾沸燃烧,铁树开了花,哑巴说了话,奴隶挺起胸,恶霸伏了法,天翻身,地打滚,你还想干什么?

  最近的一次兴奋是年代,处处机会,在在成事,梦梦皆圆。卖瓜子创业,爆米花大亨,闯红灯成了经验,花钱送礼开绿灯。解放再解放,转变观念一拨拉就中,笑语恭喜发财,呼唤突破松绑,是欲望的满地,是转变的大言,是起飞的嘈杂,是机遇的俯拾,是中心与基本点的布局,是新局面出现,普天同庆、大快人心、喜上眉梢、奔走相告,又一个美好天真十载。

  一辈子的重大经验就是别高兴过了头,乐极生悲,福兮祸之所伏。果然在劫难逃,又有人陷入了困惑与迷失,几乎重新拾起已经戒了二十一年的吸烟习惯,想买个意大利石楠木、或者厄瓜多尔轻木、或者百年铁树牌海柳烟嘴。

  就像从前那样,不仅有香烟而且有烟斗,不仅有烟头而且有翠玉嘴烟袋,不但有马(莫)合烟而且有国粹内画鼻烟壶。

  他对淑珍说:“你的好运使我这一生转危为安、转弱为强、否极泰来、笑到最后、笑得挺好。你的稳重救助了我的机敏高速。我们已经年逾古稀,我们有精神也有物质,有热情也有身体,有二代也有第三代,有级别职称也有真本事,更有人缘……”他底下还说了一些儿童不宜的话,淑珍笑骂说:“别缺德喽!”

  他不愿意再往下想,不愿意再想后来的事。但是他坚信好有好报,坏有坏报,因果报应,绝对不爽。你可能不自觉,你可能至死糊涂蛋,解不开事儿,你没有怨天尤人的理由。物极必反,月盈则亏……在那个快乐的金婚加寿辰晚上你口出狂言,你得意洋洋,几乎是小人得志。你也有当上了暴发户的心态,甚至做出了九十大寿时候乘邮轮游历巴塞罗那、威尼斯与塞浦路斯的预告,你这就是得意忘形,是自取灭亡啊,难道不是?

  是淑珍支持了你,陪伴了你,坚持了你,兴旺了你,发达了你。从到,二十多年,所有的磨难都因淑珍的存在而不再是磨难,那只是携手共艰危的稀罕经历,是小儿解闷的游戏,是打入冷宫自己过家家,是人生相濡以沫的甘美,是相依为命的温暖,是却道天凉好个秋、人不堪其忧、俺也不改其乐的坚强与爽利。苦乐在我,淑珍在我,夫复何求?

  再也没有想到,金婚庆贺两年以后是淑珍的葬礼。不堪回首的生老病死,医院里的长队,手术室外的煎熬,病房的一夜一夜……这只可能是沈卓然的罪孽铸成。他近几年太猖狂。年轻时候他想当作家,当头一棒之后他明白了自己只是文学与艺术远未入室的庸才。中年以后突然来了机会,他被选拔到一个领导机关,他的文字能力与二十余年来的谦虚谨慎习惯使他深受好评与器重。芝麻开花节节高,转眼他就成了司局级学长。好景不常,他又遇到新沟坎,他开始沉默寡言,不求有功。却得到了此生从未有过的舞台,现在时兴叫平台的,他成了人五人六儿,他得了不是头彩也是二或者三名,虽然不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却也是绝对戏剧性的幸运出奇,他的柳暗花明足以让嫉妒他的老兄气恼下去。

  在满坡松柏的山岭下,在刚刚启用的墓葬新区,他站在青石镌刻的墓碑前泪流满面。究竟是什么样的罪过罪孽罪恶,让他在这样一个老来志得意满的时刻失去了淑珍呢?

  沈卓然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大跃进时期山区下放劳动时候毁掉了一支体温计。

  和童年时期半饥半饱的日子里一样,在农村他长针眼,他长疖子,他发烧,他拉肚子,还长口疮。得了病他去村口唯一的一位残疾人业余中医那里。他去了,大夫让他试体温。当着他的面,体温计从一个婴儿的肛门中拔出来,业余中医用自己的上衣下摆擦了一下体温计,递给了卓然而且要求他衔在口中,并且解释说,门窗漏风,室温太低,腋下试体温怕靠不住。卓然对这种说法不怎么信服,但又不宜于与农家医生作某种论辩探讨,听农民、学农民才是思想改造。才一犹豫,窗外有人叫唤,医生推门而出,冷风扑面而来,嘭地一声,医生关紧了房门。卓然看到土炕灶眼边放着一把轻声呻吟着的生铁水壶,便拿着温度计凑过去,用一点热水想冲洗一下温度计,就在一点点热水触及到温度计的水银管的那一刹那,他听到了一声极轻微的啪啦,他的手一抖,毁了,他看到了温度计玻璃管的小小裂口。

  这时医生回来了,看到了拿着温度计发呆的沈卓然,他什么也没有问,从沈卓然手里接过温度计,瞟了一眼,说了一句:“呵,坏了。”拉了一回室内仅有的三屉桌抽屉,找出了另一个黑乎乎的温度计,照直对着沈卓然的嘴巴送过去了。

  沈卓然相信,哪怕医生对着原来的温度计的破口疑惑地看一眼,更不要说如果他提出任何疑问了,他一定会坦白自己的“罪行”作出赔偿而毫无隐瞒。问题是医生视为理所当然地在两秒钟内处理完了这一切,而且沈卓然乖乖地叼住了卫生状况更加可疑的另一支温度计,他无法张开自己的嘴……错误就这样铸成了。对一个山村农民、复员荣誉军人、另一个哑女子的丈夫、方圆几十公里唯一的医疗救助人士,他竟然做出了这样的事。他流下了羞愧的眼泪。

  人最好不要有什么错,有了错赶快改,不然你可能错过时机。如果你十年二十年后再谈这个温度计的问题,第一,你可能已经无缘与他们相见。第二,你去谈了,像是你有神经病。第三,如果你对学长对组织对公众谈这件事,他们不会受理,说不定他们会觉得怪怪的。如果是新世纪当中,你会被认为是在干扰发展、改革、反腐、法治、金砖或者G10的“大方向”。

  ……他想到更久的以前,还是“国府”时期,他刚刚上初中,一位要求严格,而且喜欢标榜自己的大不列颠牛津音的高个子英文女教员遭到了班上几个上课打瞌睡、考试打小抄的同学的不满。这位老师是旗人,应该是个格格,修长身材,浓眉大眼,一脸自尊睥睨,使沈卓然倾倒。她名叫那蔚阗,为了她的姓名她与班上几个同学较起了劲。同学们称“蔚”为“卫”,她非得要人家读为“郁”,并给大家讲“蔚”的wei与yu两个读音的通用与区别,讲得有几个学生出声地打哈欠。为了那蔚阗的“阗”读什么,她也费了大劲,动了肝火。有几个男生痛恨这位风度不凡的女教师。几个学生策划着制造机关暗器,要出出此位过分出色、从而惹起了本能的普遍反感仇恨的女教师的洋相。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几个不守纪律、不爱学习、不讲卫生、穷困破烂的捣蛋鬼,不知不觉中对此位教师恨得刻骨。而且他们相信,面对这样一位风度高雅的女老师,全班至少是男生必定会苦大仇深,尽欲除之而后快。他们谁也不避讳,公然大吵大叫地切磋、设计、进行祸害老师的阴谋——更正确地说应该是阳谋活动。

  问题在于,只上了两个多月的课,沈卓然已经获得了女教师的偏爱。他学得快,发音也好,他非常注意老师以之骄傲的牛津式发音、唇齿舌的位置与声带的音区,还有腔调与味道。老师多次在课堂上叫他起立诵读,给全班同学作榜样。学外文对别的孩子是灾难,是负担,对他们来说把“水”读成“窝特儿”是违背天理,把“老师”读作“提彻尔”是装丫挺的洋蒜,而卓然觉得学外语是别有天地,其乐无穷。而且孩子们从那蔚阗显摆牛津音的言论里本能地感到了她的崇洋媚外,是崇拜在中国贩卖鸦片、带头发动侵略压迫宰割残害古老中华的打着米字旗的老牌英帝国主义。

  在一个贫困、饥饿、混乱、褴褛、獐头鼠目、孱弱佝偻、萎靡龌龊、斜视斗鸡眼、罗圈腿瘌痢头的时代,出来一个亭亭玉立、高高大大、自信自足、眉目端庄、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优雅和美丽的英语女教师,这简直是与时代为敌,与众生为雠,为社会所难容。她这是为了提醒他人的卑贱与不幸,为了污辱与压迫众生才出现在这个时间这个空间的一位异类。

  偏偏这位异类喜欢与其他同学同样孱弱、但具有一种学习与上进精神的小小沈卓然,那老师的一再表扬使身体单薄、智商有余、胸怀大志的沈卓然也难以在班上立足了。当一堂新课全班同学没有几个人跟得上进度,当绝望的老师不得不再次叫起沈卓然作示范朗诵的时候,班上出现了嘘声与其他怪响,还有大荤大素的谩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全班男同学清晰地喊叫道:“操性劲儿你,自大多一点儿:臭!”

  事隔多年,他已经想不起来几个坏家伙是怎样设计祸害那蔚阗老师的了,他们用了一个破搪瓷缸子,里头装上了红颜色水,他们似乎还找了一把破扫帚,还有一个字纸篓,还有一个橡皮筋,还有一个脏得不能再脏的板擦,用他们的说法是“我们有机关”……一天那老师来上课时候,一推教室的门,板擦落到老师肩上,升起一股尘烟,呛得前排同学咳嗽,污水洒在老师背部,缸子落到地上叮叮当当,一把扫帚绊了老师一下,橡皮筋噔地一弹,还好,没有触及老师的身体。

  而且发出了笑声,诡计的胜利打破了枯燥常规,调剂了表格化的千篇一律的课程生活,引起了惊喜,怒放了恶之花,坏之鬼,跳起了闹之舞。你无法不为之喝彩,你无法不为之一粲,哪怕紧接着是摇头与顿足。沈卓然也笑了十分之一秒,而且最要命的是,这十分之一秒,他的目光正好与那老师的痛苦不解狼狈的眼神相遇。

  这都没有什么,最最离奇的是,最最感动卓然、激起卓然、麻木卓然的是在兹后的规模空前调查处理当中,几个坏小子一致指证:说是他沈卓然设计了制作了置办了行使了暗害教师的机关暗器的全部操控。这样离奇的说法让沈卓然骤然失去了辩解能力与愿望,他只有目瞪口呆,他干脆是失声,他的嘴唇乱动却连个“不不不”都说不出来。直到次日上午,好久以后他才恢复了说话发声的能力。其他的同学们也装傻充愣,哆哆嗦嗦,哼哼唧唧,吭吭哧哧,噫噫吁吁。他上了人生一课:有些时候,精彩源于荒谬,气势来自无耻,流畅基于谎言,荒谬绝伦远比实话实说强大有力。年满花甲以后他叹服的是,六十年了才明白:果然好人不知道坏人甚至是不太坏的人有多坏,而坏人也无法想像好人甚至是不太好的人有多好。

  年以前,学校里没有书记,但是有校长、教务主任、训育主任与事务主任。校长带上三位主任与那老师来到他们的班上处理机关暗器事件,那老师面带沮丧,愤怒的情绪盖不过失望与惭愧,校长与三位主任气势汹汹,表示不查出是谁做的暗道机关,绝不罢休。

  坏小子们指认祸害老师的原来是他,是老师的宠儿沈卓然,其他同学谁也不说话,是默认还是抗议,是劫持还是自愿,是无能还是无耻,沈卓然无法判断。他能判断的是自己没有辩诬的起码自卫能力,在颠倒是非的诬告面前,他只能是伏法或者干脆是伏非法。

  明白了还是不明白?说不定他的外语成绩正是他受到全班同学厌恶的原因。用洋泾浜的发音读英语的学生,怎么容得下对于所谓牛津音的揣摩与模仿?揣摩与模仿牛津音的人不是汉奸、英奸,也一定是装大头蒜,是臭显摆,是不仁不义,是散德行,是决心与爱国爱家爱本省的孩子们为敌,是自绝于学校班级与同龄同窗,是人皆得而诛之蔑之灭之收拾之的臭狗屎。

  事后多年他想到,这还应该归咎于旧中国的男女生分校分班制度。那时候上小学,一、二、三、四年级男女混编,一上五年级叫做高小的,男生女生分家。中学就更不要说了,男生女生,性别隔离,要到上大学以后才有可能与异性同班上课。见到那蔚阗这样的自命不凡的女性,自卑自怜发育不良青春躁动已经开始遗精与自慰的十三四岁的男孩子怎么能不咬牙切齿,见到得宠的沈卓然怎么能不灭此朝食,怎么能吞下那一口鸟气!

  沈卓然挨了校长一个耳光,明明白白,他此生有被诬陷的命!他怯懦,所以被诬陷,他习惯性遭诬陷,所以更怯懦。他的左耳朵一直听力不佳,直到六十岁右耳也开始听力减退,才渐渐平复了由于两耳听力不平衡引起的不平衡感与屈辱感。

  在他接受体罚的时候他听到了那老师喊了一句话,那老师应该是说“不可能是沈卓然……”她说着话流下了眼泪。

  但是挨耳光的他只觉得两耳“嗡”的一声鸣响,一片片从内而起的嘈杂与混乱,还有他的痛不欲生的对于自己的怯懦的痛恨痛惜痛悔,已经埋葬了他,他完全无法听明白那蔚阗是在说什么。如果她是说“该打!这个没有良心的孩子”呢?

  也许这件事与弄坏乡村医生的温度计的事性质不同。那件事是他对于他人的损害,他没有挺身而出,不,谈不上挺身而出,他没有起码的诚实与责任感。他是一个逃兵,他缺德!

  而这件事他是被损害者,长大以后,在国家大搞改革开放以后,他渐渐从境外的价值观念当中参照到,至少是在欧美,被损害而没有勇气抗争的人让人轻蔑到不齿的程度。

  正好是在被冤屈被责打的那个晚上,沈卓然做了此生的第一次春梦。

  被压抑的怯懦,转化为荒诞的性幻想,不知这一层弗洛伊德是不是发现了。

  他似乎是在委屈地哭泣,他哭出了声音,感到他的眼皮上满是泪渍。他觉得一阵温暖,一阵柔软,他忽然明白他是伏身在那蔚阗老师的胸口上痛哭,老师紧紧地搂抱着他,拍抚着他的颈背,轻揉着他的腰眼,又摩挲着他的屁股,他像一个猴子攀援树木一样地在女神一样的老师身体上爬上爬下。他又像一条光溜溜的水蛇一样地在女神的水域与水草当中穿来穿去。他也像一只自惭形秽的受了伤的小熊猫仔,在大猫的拥趸下减轻着疼痛与伤势,小心翼翼地伸开了腰腿。他在老师的怀抱里疗养、成长、沉醉、扩大、丰满、充实、热烈、渴望、雄起、爆炸,山洪决坝,泉水叮咚,天摇地颤,温热而又卑贱。

  然而在快要醒来的时候他突然觉察,不是女神,不是象鼻神也不是神鱼,而且,不是老师,更不是明晰的那蔚阗这个高大的女人,春梦中与他这个臭小子厮缠在一起的是巷口猪肉店的胖大的女店员,捏着割肉利刀,他鼻子里充溢着猪油的气息。他似乎想吐。

  这是人生?这是成人礼?是神仙的醇酒也是傻小子的呕吐,是青春的销魂也是半大小子的流里流气,是飘飘然也是屁滚尿流,是美妇人也是挥动屠刀的“月半了一”(胖子),是不无大志的青年先锋也是委委琐琐的鼠辈包。那时候他和一帮臭小子同学,认为不应该用“胖子”之类的词儿形容异性,他们以白痴式的聪明用拆字法编造了“月半了一”密代码,流露了他们对于胖大女子的垂涎。

  一首诗?一个梦?一次遗失?一个罪恶?一种龌龊?他为什么,竟是这样!

  一些年过去了,中国是天翻地覆,历史从头开始。沈卓然听说那老师到了朝鲜前线,她参加了对于美军战俘营中中国人民 与朝鲜人民军被俘人员的解释工作。在停战谈判的最后一个分歧上,双方协议,由印度部队接管号称联合国军的战俘营,由中朝方面派出人员前往说明解释,并在中朝美韩印几方面观察下由被俘人员自己挑选他们是愿意回到原属的中朝方面还是准备留到美韩方面另做道理。

  ……已经记不清是战后的哪一年哪个场合了,已经成为中学教师的多年以后,沈卓然见到了那老师,她更加风度翩翩,她穿着当时比凤毛麟角还凤毛麟角的欧洲出品外衣。他听到了老师讲述她在朝鲜的惊心动魄的经历,更多的是介绍在莫斯科硬碰硬反对苏修的得意之笔。尤其令人兴奋的是,沈卓然还见到了老师的体面的夫君,他与她在朝鲜相识,他们俩在战火纷飞中建立了终成连理的爱情婚姻,他们现在都是外事官员。他也报告老师,他小沈已经结婚,他的妻子是纯洁如玉、善良如羔羊的淑珍。在这次见面的时候,沈卓然说到了旧事,说到了他的被冤枉。那老师不等他起头便断然说,我当时就判定,是他们冤枉你,我由于校长的野蛮愤而辞职。沈卓然为之泪下,那老师却是哈哈大笑。这笑声似乎刺伤了一点点沈先生。

  ……他与淑珍谈起了他与那老师在这个场合的见面,他甚至谈到了他的冤案,然而他没有谈他挨了一个耳光,更没有谈他少年时期的见不得人的春梦,他将这一段回忆引导向忆苦思甜的正确方向,指出所谓“中华民国”的体罚恶制与品德教育完全失败。

  这也是他对不起淑珍的一件事,他不诚实也不坦白,他这也是怯懦。他越来越明白了,为什么中国的圣贤对于勇敢的定义,首先不是敢于冒险、敢于斗争、敢于胜利、战胜对手,而是知耻,是指勇于战胜自己。

  更怯懦的事在后面。年政治运动中那蔚阗的外交官夫君出了大事,被揭露出里通外国的罪行,他似乎已经成为革命的最危险的死敌。发牛津音的那蔚阗当然面貌可疑。她遭到激进少年的毒打,远比板擦与污水的洗礼升级得多。一天晚上受了伤的她不知怎么找到了住在远郊的沈卓然家,她要求在沈家躲一个晚上,她说否则那样斗下去她会丢命。

  他可以找出一百个理由不接受那老师的暂避一时的要求,他与淑珍的房子总共只有十七平方米。他与淑珍的孩子已经八岁,已经上学。街道“小脚侦缉队”近在咫尺。革命的群众专政天网恢恢,目光如炬,覆盖如天幕。我们应该坚持两个相信,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不应该躲避。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抗拒革命就是反革命,当然。两条道路由你挑。我们要经风雨见世面。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大风大浪并不可怕,人类社会就是在大风大浪中发展起来的。我们自己也并不平安。我们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们确实帮不了你。如此这般,这个那个。他泥塑木雕,用一副死鱼眼睛看着那蔚阗,他这是此生的第二次失声,失魂。干脆只能说是神经官能性聋哑病发作。

  ……在那个时候到一个朋友家避风,这本身也是脑梗、智力短路!这正是企图引领一峰骆驼穿过针眼,这也是抓住一棵稻草支撑自己正在下沉的身体,结果当然是让稻草与自身同沉十公里深的海底。这是显然的强人所难,鸵鸟藏头闭目,实则是害人害己,骗人骗己。这是臆想狂,这是十足的颠倒与错乱。

  沈卓然的泥塑木雕只用了两分半钟,那蔚阗胡乱地说着口齿不清的“对不起了”。他奇怪的是,虽然那老师比他年长近二十年,他并不认为这位高大上的女子的到来可能获得淑珍的同情与理解。而事实上,尽管没有同情与理解,而且明明看到小沈所抱的冷酷僵硬的态度,淑珍真诚地挽留了那蔚阗,前后十分钟。只有在淑珍真诚挽留的时候那老师的脸上显出了一点点血色,她从淑珍身上毕竟获得了些许的人情与温暖。

  沈卓然与那蔚阗的故事本应到此为止,时过境迁,他不再为自己的少年奇冤与被搧耳光面红耳赤。他不再为自己的少年春梦羞赧低头,他不再为,他也并没有理由为自己没有能在困难的时刻帮助那老师而责备自己。

  然而在淑珍的葬礼上出现了署名那蔚阗与李济邦的鲜花花篮。是阿里巴巴快递服务送来的。这几十年,谁谁发生什么事都是正常的,但是女老师姓名的出现使沈卓然立即感觉到五味俱全,是他的少年时期的懦夫罪过贻害到淑珍。他的一生首先不是成功的一生,而是惭愧的一生,忏悔的一生,所以他没有资格与淑珍继续牵手行走下去。他害了淑珍啊。

  与此同时,他也纳闷于李济邦的姓名是不是那蔚阗的原装丈夫,他忘记了,他记得那老师当年提到自己的先生的时候发了一个上声字的音,他可能姓李,是的,但也可能是姓古,姓郝,姓钮,姓管,姓仉,主要是第三声。他常常记住他人的姓氏的一二三四声部,甚至记住一首诗句的音调,可能是咪、迷、米、密,但是记不住诗句,记不住人家的确切姓名。

  姓氏为第四声的老师与她的第三声的夫君,甚至于没有留下自己的联络方式。他上百度与谷歌敲查二位的姓名,无内容显示。

  我对不起淑珍,他在墓碑前流出了眼泪。

  更加对不起的是他对淑珍一生的干扰,淑珍是建国初期的归侨生,她原在印度尼西亚,由于新中国的号召力,她不顾父母的阻拦毅然在十六岁回到祖国,她的黧黑的皮肤,圆而大的黑眼睛,长睫毛,尤其是厚嘴唇,大嘴,带来了赤道的阳光、东南亚的风情与海外赤子的情怀,她也使北方的臭小子们为之神魂颠倒。她的好学、谦恭、礼貌、诚实、专注使她成为“三好学生”的标兵。一到十八岁,她就成了本校党组织的重点培养对象,而且她已经是新一届学生会主席的热门人选。

  就在这个时候灾星出现了,灾星就是沈卓然,灾难就是沈卓然公开了给淑珍的信。

  卓然曾经醉心于文学,成果是无。他唯一自信的是他给淑珍的信,他相信如果他把这些信保存下来,也许能够使他得到出版与招摇撞骗的机会。

  至少,他的信是无法抗拒的,他的信是美丽的真诚,是人生的花色,是青春的强劲,是奇花异卉珍禽宝贝火种灵药,他的信会让任何一个女孩子甘愿献出自己。

  一个崭新的时代的开始会是这样的,你相信我我相信你,你相信所有的美好与光明,而以美好与光明的代表身份说话与做事的人相信你正在走向美好与光明。那时候每个人都认为你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并且能够干得成什么。他们相信科学的发展会使去世的亲人重新复活。他们相信政治的发展会消除一切的差异与不平,全世界的男女老幼黑白棕黄红同吃一锅全家福,同饮一缸蒸馏水,同跳一曲欢乐舞,同写一部同读一部比荷马比屈原比莎士比亚比李白普希金雪莱拜伦所写都伟大百倍的伟大史诗的日子正在到来。那么,给一个刚满十八岁的高中女生写求爱的信,又能有什么可质疑的呢?

  那是一个没有麻烦只有畅想的时代,那是一个没有怀疑只有相信的时代,那是一个没有背叛只有忠诚的时代,那是一个在自己这里只有爱情、在敌人那边只有仇恨的时代。

  然而在那样一个美好的时代,一封封像花束一样芬芳,像夜莺的歌曲一样动听,像天空一样爽朗,像清泉一样纯净,像星光一样闪烁,像海潮一样汹涌的情书,给淑珍带来太多的扰乱了。

  从此她的功课尤其是考试成绩每况愈下,她的睡眠状况日益恶化,她对于政治上进、党课学习、社会活动参与、学生会工作的积极性渐渐消褪。

  而在婚后,如果没有他,淑珍本来有更多的选择,更好的前途,更充实的人生。

  然而淑珍不这样看,她说,在与他相好之后,她追求的是正常,是普通,是平平淡淡平平常常的日子,是生活,是一辈子的厮守,是永远的手拉着手,是一起看电视和看电影,呵,那拉着手看《斯大林格勒大血战》与《库班的哥萨克》的日子,那坐在一张小台子上点了木须肉与干烧鱼的日子,那烧热了灶火,在生铁锅里用葱花炝锅,有辣椒下锅引起惊天动地的喷嚏的黄昏,那乘着无轨电车走过路灯照耀下的寂寞的报刊亭与红绿旋转强劲发光的商场的时光,那几经煎熬,仍然永不分离,那进了被窝,沈卓然小声喊着林彪提出的口号“团结紧张严肃活泼”,逗得淑珍笑出了眼泪的夜晚,那两人同时唱起《森吉德玛》与《小河淌水》,互相纠正互相配合,有时还唱起《苏丽珂》与卢前作词、黄自作曲的《本事》二重唱的欢愉……多么幸福,多么值得,多么甘美!

  他们一天天,一点点年纪大了,更加喜欢唱什么“当年年纪小”了。“为了寻找爱的归宿,我走遍整个国土”,“记得当时年纪小,我爱唱歌你爱笑”,“梦里花落知多少”,还有只有他们俩懂的暗语:关于旗手,关于电扇,关于火镰火石,关于山坡与森林,关于糯米填充的鸡肠子,关于学毛著就会立竿见影,关于列宁创办的《火星报》与托洛茨基创办的《真理报》,还有样板戏里的“谢谢妈”与《海港》中韩小强的咏叹调“我沾染了资产阶级的坏思想”。每当沈卓然说到“沾染了坏思想”的时候两个人就笑,坏思想一提乐翻天,贫贱夫妻百事欢,最最美好的时光他们是在最最狼狈的处境下创造与享用的。

  有几次沈卓然轻描淡写地后悔当年对灾难中的那蔚阗老师的冷酷无情,称许当时陌生的淑珍对于他的老师的热情,他问:“为什么你的表现要比我好一百倍?”

  “是吗?”淑珍全无感觉,“那只是常理啊,一个友人,一个教师,教过你,你还说过你喜欢她,你应该为她做点什么呀,做不了什么也还是要做点什么呀……难道能够是别的样子吗?”

  那时沈卓然自以为懂得了政治,懂得了形势,懂得了处境,懂得了策略与手段,懂得了最新“两报一刊”社论;而淑珍什么都不懂,淑珍只懂得待客,懂得善良与文明的起码常识。他那个时期常常给淑珍讲解“两报一刊”的精神,淑珍听不进去,淑珍的逻辑与它们格格不入。

  上苍给你多少快乐,就会同样给你多少悲伤,上苍给你多少痛楚,就会同样给你多少甘甜。没有比这更公道的了。

  而恰恰是上世纪90年代他有点“小康”、“中康”、“巨康”了,他成了讲解古典文学与唐诗宋词的电视名嘴,动辄三万五万地进账之时,淑珍患了不治之症,原来他俩只有相濡以沫的贫贱之福,却没有芝麻开花节节高的发达时运。

  我造成的,我造成的,沈卓然痛不欲生,他检讨自己的小人得志,他忏悔自己的胆小怕事,他承认自己的卑微渺小,他确有不敢成仁取义的犬儒主义、机会主义、实用主义、活命主义,他当不了胡志明也当不了切?格瓦拉,他对不起毛泽东也对不起淑珍应该更熟悉的她的出生地印度尼西亚共产党总书记艾地,艾地同志是被苏哈托军人集团处决的,后来马来西亚游击队的领导人陈平同志也失败了。是他罪衍妻室,干扰了东南亚,使他终于老年丧妻,天塌地陷,一步没顶!

  我的心太“软”,港星唱起来听着似乎是“心太懒”,我的心太懒。我已经丧失了平平常常的快乐的基础。沈卓然弯下腰,给墓碑行礼,小风拂来,他听到了一声低语:“不必,不必,也许,或许……”他匐伏在地痛哭。

  这是刚刚开发出来的一块墓园,背靠青山松柏,面对梯田式一层层一排排预留的墓穴,方圆百米,只有淑珍一个墓穴有了主人。这里有一种宽绰,有一种安详与平和,有一种业已完成的宁静与圆满,在这里你会听到微风传来的低语。

  然而他睡不着觉,这也是报应。他至少说了五十二年的嘴:他具有惊人强大的睡眠能力,他一沾枕头就“着”,他可以利用五分钟打盹,他可以大会上,汽车上,起飞前起飞中起飞后持续打起呼噜,他一辈子没有吃过安定、舒乐安定、速可眠、眠尔通,他是愈睡愈精神,愈精神愈出活,愈出活愈能睡。他还忽悠说,养生的关键是睡眠,悠悠万事,唯睡为大。

  尤其最最缺德的是他无意中折了一回当地一个大红人的面子,大红人,女,海归,企业家,慈善家,教育家,爱国党派的省级学长,省政协副主席。他得到荣幸去陪红人吃佳宁娜潮州菜馆,副主席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每天要做多少事,日理不够万机也有八千八百机,她说她一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觉,可能说到这里她意识到了一直是自己女声独唱,便扫了一眼,看到沈卓然,觉察出他也是个频繁出镜者,便礼贤下士地说:“沈先生这样的知名人士,您还能睡什么觉哇!您说说,您一天能睡多少觉?”

  沈卓然蔫蔫地答道:“九到十个小时……”

  他看到,大红人的脸色立刻变了。

  是他太不厚道了,他本来应该嘿嘿哼哼两下就过去了,不该诚心撅红里透紫的副主席呀。终于,他遭报应了。

  在淑珍走了之后,他干脆在深夜大睁着眼睛,不睡,不醒,不哭,不笑,不思,不愁,不惊……什么都不,百不千不,他干脆感觉自己的并不存在,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存在的必要,已经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回家晚了,他已经不需要给淑珍打电话。一个新的饭局,他已经没有淑珍可以商量去不去和如果去的话送什么礼物。遇到一个讨厌的人,他已经没有可能向淑珍说一句刻薄的话解恨出气。没有了淑珍的呼应、疑问、分担、惦念、抱怨和庆幸,他的活与不活究竟还有多少区别的必要?

  沈卓然哪里去了?他似乎在问自己。沈卓然并没有随淑珍而去。沈卓然确是魂不守舍。色空空色,沈非沈,卓非卓,然不然。沈卓然不是沈卓然,没有淑珍陪伴,他怎么可能是姓沈的卓并然?也就没有必要怀疑自己不是沈卓然了。沈卓然变成了一片空白,家是空白,生活空白,口腹空白,阅读空白,言语空白,共享空白,睡眠空白,失眠其实也是空白,生命的痛苦还是空白。

  睡不着他干脆集中精神想,比如说,我压根就没有出生,比如说淑珍就压根没有出生,比如说,这个入夜无眠的糟老头子,压根就不是我,这儿不可以是也没有理由是第一人称,而只是,最多是第二人称与第三人称。一切都会迎刃而解。“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这是《红楼梦》,至于无碍与茫茫纷纷,也许还只是后话。

  谁让他夸夸其谈地在电视讲坛上大讲元稹的“唯将深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呢?谁又想得到,转眼到了“独坐悲君亦自悲”的当儿,而“百年”竟并没有“几多时”啊!

  淑珍却是走得英勇。她早早留下了遗书。她得知难以挽回以后坚决要求停止某些无益的抢救器具操作,她表示并无遗憾与懊悔,她讲了对于此生特别是卓然的满意之情……她说她不惧怕任何新的经验,包括到另一个世界去。卓然最最不能忘记的是淑珍的遗容,那么安详,那么从容,那么平常得大气盎然!

  是卓然对不起她呀,对不起,对不起,其实他仍然有不轨之梦,其实他仍然有看图片看电影而思有邪的可笑复可悲,虽然绝无什么不妥的行为,是感恩心涤荡了他的胡思乱想,其中包括对一个欧洲女歌手的特殊感觉……

  他也曾吹嘘自己的健康,七十多岁了还能够连打几局网球,还能中速跑步八百米,还能吃一斤半肉片的涮羊肉,还能盛夏在深水海面上游泳一千七百米。因为他少年时代太弱,他尤其注意保护自己,他不敢尝试任何的不健康的癖好与方式。

  这一切都随着淑珍的远去而一去不复返了。他的两腮开始凹陷,他的头发开始干枯脆落,他的膝盖动辄吃不上劲,他的口气日益浊恶,他的视力听力明显下降,莫非我也该走了?我是一个软弱的,明白地说,怯懦的人。“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李清照《声声慢》里这两句话,小时候他以为是李词人叹息自己长得太黑,明明说是独自怎生得黑嘛!为此,他与淑珍之间有多少调笑!后来知道是说独自怎样挨到天黑!他更愿意将“黑”解释为语助词,那就是说,守着窗户,好一个“守”字!孤孤单单一个人,怎么得了,怎么活下去噢!

  果然,独自很难活下去。有些事情你一直认为是很远很远,凡是认为很远很远的事情都会突然变得很近很近,就在你的身上,就与你同桌同室同床同声同气。不,死神并不狞恶,死神并不穿黑色的道袍,死神也绝非冰冷,死神很活泼,很亲热,很——你甚至于可以说“祂”很随意,是你的老朋友。他向你调皮地一笑,眨眨眼,问道:“怎么样,哥们儿,还不过来?”然后向你张开了双臂。

  然而老沈不甘心,他不相信自己已经行将就木,他还没有准备好立即随淑珍而去,他猛吃各种催眠中西药物,包括医生告诉他某种进口好药,是重要的学长同志也会服用的。

  他仍然觉得自己没有睡着,其实事后证明他睡了好久。他二十三点躺下,四点过半醒过来,如果没睡着他不可能安静地连续躺卧五个半小时,且无辗转反侧。睡眠过程中他的耳边一直淅淅沥沥,他听着似雨又像耳语更像虫鸣的声音。人生是一种起伏扬抑的噪音。他一直想着“我仍然睡不着觉”、“仍然我觉睡不着”,却突然张开了眼睛,看到了窗帘缝子中透过来的晨光,而且,最重要的是,耳中响起的不再是淅淅沥沥的声音,雨陡然停止,耳语突然远逝,鸣虫突然冻僵,而一种城市特有的类似轰隆轰隆的机械性金属性吵闹声响,接管了他的被睡眠的单调郁闷的呻吟延续。他的耳闻进行了彻底切换,他现在的醒证明了他的可能低效与无感觉、却仍然不容置疑的睡。

  被入睡数次后他的身体状态略有改善,他吃了一次猪肉大葱饺子,他吃了一次打卤面,他吃了黄花鱼,就了一点泡高丽红参的药酒。

  他腹痛如刀绞,他被诊断为急性胆囊炎,他作了急诊手术。由于是急诊手术,术前没有来得及倾泄胃肠,手术后便秘,前后五天没有排便,急急使用开塞露,乃至超量,一旦破门而出,犹如堤坝崩溃,四面喷薄而出,全身全床都是粪便,儿子刚从国外赶回,与他共战一宵,闹了个不亦乐乎,他甚至想到了生不如死的命题。值班护士可能熟悉这出戏,只慷慨地发给家属一卷卷卫生纸,绝不吝啬,人则远离他的病房,眼皮也不向此房间动一动。

  但他还是感谢致敬于医护人员,疼痛,麻醉,手术,刀光之灾,血污,无微不至,使他从痛不欲生渐渐回阳,穿戴雪白的护士们用熟练的操作清洁着处理着拾掇着他的伤口和带伤的躯体的这一部分与那一部分,包括他自己也不喜欢多看一眼多摸一下的部分,使他渐渐康复,一天好似一天,她们是真正的救苦救难的天使。

  出院不久,一位病友,一位年龄级别与待遇都比他高的新结识的伙伴来看望他,并且向他提出了再次建立自己生活的建议。简单地说,要给他介绍对象,告诉他立马就可以娶上一位资深的貌美护士长。这样,他主诉的一切苦处,失眠、失魂落魄、头沉头晕、孤独、惊悸、虚汗、脚心冰凉、食欲减退、给正在国外边工作边求学的独生子增添了太多的负担(四个月前刚为他的母亲赶回来一趟,这次又赶回来与他一道进行粪便大战)……都会迎刃而解。

  “夫人去世了,你还活着,为了去世的夫人,你也必须好好活着,为了儿子,为了国家人民老天爷,哪怕是什么都不为,只因为你还没有死,你明明是大活人一个,你只能好好活着,你没有其他任何不同的选择……这里我要明确地告诉你,不论是谁,是多么孝顺的孩子,是朋友,是领导,是特级护理员,谁也代替不了老婆,老婆老婆,是生命的基石,是男人的保命稻草。因而……所以……必须……完全用不着……”口若悬河的病友说。

  “毕竟现在不是唐宋元明清民国,‘五四’运动已经过去九十年,而‘五四’前一年鲁迅就发表了《我之节烈观》,就是在旧社会你也不存在不节不烈的问题……”厅长级病友对他掬诚以告,按此人的水平,不,说不定此公已经享受到副省级待遇。

  厅长副省级友人往他手机里发送了一张彩照,这张彩照十分养眼,美与不美,俗与不俗,一抹夕阳,一捧残霞,一朵欲萎的鲜花令沈先生心痛,令沈先生心乱如麻,血压升高,失眠更失,不安更不。淑珍,淑珍,你怎么走了啊,你一走,我怎么全乱了套了啊!

  这是一张稍长的瓜子脸,也许是葵花子?她长着一双有点像京剧坤角那样吊起来的“丹凤眼”,她有一种端庄,一种凝重,一种瘦峭,她名叫连亦怜,十分的可爱与不俗。她说话的声音很小,话也不多,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她常常低着头。她刚刚五十岁,比沈卓然小二十多岁。她的样子楚楚可怜,只有熟悉中国古典文学的人才懂得“怜”字在古诗中的地位,它比爱更古老,比爱更幽雅,比爱更男权却也充溢着男子的柔情与担当,甚至还有一点戏耍的心坎上的欢愉。怜就是保证,就是允诺,就是永远对得起女子的起码的男人的诚实与决心,是好好地吃,好好地咂滋味,是上海人吃大闸蟹。怜还是对宝贝,对宠爱,对弱者柔者美者的一百种义务,一百种照顾,一百种珍惜,一百种“阴秀软丝”(您可以去查英汉字典)。风月无边,美味无边,浪漫无边,恩爱万千。

  沈卓然的说法,祖国认字的人对汉字深情如海。连亦怜,你找不到这样招人爱怜的女性芳名。连与怜同音不同字,本身就包含着一种纠结和期待,一种凄美和缠绵,一种上颚与舌头的性感,一种结合的暗示,一种如莲的喜悦。连就是合,合就是连。中间加上一个发音部位靠前的亦字,嘴张不太大,说起话来好像要流口水,亦就是溢,亦就是嬉戏,亦就是羁縻,亦就是枕边喁喁吁吁。连与亦与怜匹配得天造地设。哪怕只是为了发音学科研,为了文化爱国主义,为了品鉴汉语与姓名学,他也不能拒绝与她会个面。而且那个病友是要请他与她到家里便饭。

  介绍说,亦怜是大专医院护士长,她的先生病故,她有一个儿子,患慢性病,为照顾儿子她已于两年前提前退休,现在每月还有退休金三千多元的收入,享受社会医疗等保障,在银行有三万元左右的定期存款。她一直沉默寡言,埋头做事,从无是是非非。丈夫死了七年,不断有人给他介绍男友,她只有一个要求,对方必须有二百平米以上的属于自家名下的住房。她很简单,很实在,完全靠得住。

  沈卓然未以为意地一笑,他说:“我的住房建筑面积是一百九十八平方米,不够数啊。”

  厅长从老沈的一笑中看出了一点轻蔑,他急着说:“不,这当然不是问题。第一,你的住房设计比较经济,房屋使用面积超过了百分之七十,足用一百四十平方米。第二,你有固定车位,你的车位占地三点五平方米。无论从哪个意义上说,你是十足老称的二百平方米住房拥有者。”

  厅长觉得老沈的表情仍然不够认真笃敬,他说:“你需要一个护士,医护人员对于你是无价的救星。她呢,女人嘛,五十了,女人五十在择偶上的处境等于男人的‘n+1/2n’,也就是说恰恰与七十五岁的男子匹配。天上地下,没有比阴阳调和更大的原则,阴阳和谐,才能齐家治国平天下长治久安。你不用说了,你是人五人六。她呢,大专生,退休金,无房户,她还能想些什么呢?还想要什么?学问?名声?级别?权力寻租?……”

  第一次会面是在厅长家里。正是身为客人的连亦怜为厅长夫妇与他们的病友炒了几样菜,同样的西芹香干肉丝,同样的广烧鱼,同样的宫爆鸡丁与同样的榨菜汤,你如同进了东兴楼或者听鹂馆。同样的焖米饭,软中劲道,米香绵绵,也使老沈赞叹不已。厅长说:“你教文学的不会不知道,当代一位著名的女作家说过,炊艺是通向家庭幸福的金光大道。”

  沈卓然果然点了点头。

  一周以后连亦怜住进了沈卓然家。本来,没有想到事情“发展”得这样快。

  那是当年与淑珍恋爱的时候,那个夏天,他在公园里突然吻了淑珍的脸庞,淑珍说不,淑珍不高兴,淑珍能够说不,有说不的权利,也有不高兴的理由。那时候她向他异议的是:不该发展得这样快。发展问题,后来这成为他们夫妻俩的一个风情趣话。有时候办完了好事,在意态涎涎、情致飞飞之时,他会问她,他们俩人发展得是不是快了还是慢了、发展呀发展,我的好人,如今天人相隔,发展烟消云散,笑语无踪无迹,夫复何言?

  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连亦怜,对于七十六岁,被丧妻之痛已经压得如老杜之“老病巫山里”、“老病已成翁”的老沈来说,她恍如天人,她就是从画面上走下来的巧姐,给庄哥洗衣做饭,给庄哥带来佳馔、清洁、整齐……给庄哥带来枕席之欢。枕席之欢,迷人的说法,传统文化万岁!她在本市没有住房,她是借住在亲戚家。堪怜,甚怜,好端端一个上品的、无懈可击的女子,竟然五十岁了连个正经住的地方都没有。他规规矩矩地说,她可以住在他家里,她可以拥有自己的房间,他不会随意去骚扰。

  她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但是她没有走,不但给他做了他喜欢吃的手擀打卤面与黄瓜鸡丝粉条,还擦洗了他们房里的家具,扫净了犄角旮旯的尘灰,擦拭了并且摆正了墙上的挂钟照片书法与山水画,然后,不管沈卓然的劝阻,她跪在地上擦地板。一晚上只说了一句话:“今天晚上我儿子有人管。”

  入夜,她给他铺好了被褥,她摆的是两个枕头,两床棉被,共用一张薄毯,两个依偎得那样近,不似新婚,胜似新婚,使沈卓然心神荡漾,脸颊绯红。他掐自己的耳朵,想证明这究竟是古稀老人的艳遇,还是少年臭小子的春梦。他有一些不安,他不但想到了淑珍也想到了那蔚阗,他还想到了有过一面之缘的欧洲女子。亦怜与她们各自的纯洁、优雅、活泼大异其趣。对于老沈来说,亦怜柔软如柳絮,空灵如云朵,光滑如丝锦,顺应如和得揉得恰到好处的面记儿,婉转如二胡曲。他最大的享受是大病之后发现自己仍然活着,仍然男子,仍然有气有力有欲有“坏”。同时,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失落心情,他感觉到的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他的感觉是什么都与当年一样,什么都已经今非昔比,他的好日子一去不返,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他得到的是一百一的服务,是毫无瑕疵的第三产业的一丝不苟,是顾客即上帝的职场信条百分百遵守践行。然而她离他很远,她的眼神十分清醒。她的眼皮时而略略上翻,她似乎在内视,她一直在专注,在琢磨,她努力地保持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的动作是争取被动,像善于跳交际舞的陪舞舞伴,像风,像空气,像影之随形一样地围绕,完全无我无己,唯愿君得心应手。她几乎完全不出声音,她听任摆布,她轻如羽毛,她了无痕迹。同时,老沈分明发现,无论如何,爱咋的咋的,是她复活了沈某人,她挽救了沈,她带给沈新的生命。

  发生了这一切以后,沈卓然更加疑惑,是发生了还是没有发生,当然不是与淑珍的酸甜苦辣的半个多世纪的日子,甚至也不是趴在那蔚阗身体上的春梦,也不是欧洲女子的风情万种……她给他带来的是尽善尽美的安排与敬业。完满的服务后面有一种悲哀的矜持。矜持的冷静中有一种遥远的尊严,一种艰难,一种带伤的坚忍。这在某种意义上更激发了沈卓然的渴望。因为他不能完全满足:他反省自己,君子求诸己,他的不满足也就是她的不满足,他老了,毕竟。他没有能燃烧起震荡起酣畅起迷醉起楚楚可怜的连亦怜,他气喘吁吁之中想着的是下一次,是他的有生之年,他仍然需要女人,却不仅是温顺与侍奉,他需要的是女人的生命之火,就像鱼需要水流,庄稼需要地气,他当然需要女人,因为他还活着。

  而最最神秘之处是,从亦怜的某些动作,某些表情,特别是从她的微微摇头与嘴角的微微嘬动中,从某种隐蔽的私密的女人气息里,他想起了高大自如的那蔚阗老师来。这个感觉使他一惊。

  他陡然一惊,陡然一想,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呢?即使她是在做爱。

  然后她去冲澡,她没有说话。

  “你,好像,不喜欢说话……”

  “发展早超过了说话了哟……”

百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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